陈村的模样令人过目不忘:立如弓,行如蜗牛。他那宁弯不直的老腰常常使人忽略他有着一副宽阔厚实的肩膀、高一米七六这样一个好身段。只是身长与身高日益地不再一致,他的个子随着腰的弯度而变化多端。
陈村脑袋奇大,我常怀疑这是否就是脊椎感到委屈而不愿挺直的原因。一头蓬乱且卷曲的头发,茂密得如杂草丛生。今春上海流行假发,他曾自称亦戴假发,真有人信,只是后脑勺露出年轻时代留下的秃疤,使人狐疑,他解释说:做得极真,连疤都做上了。
初识陈村的人很容易被他的一脸沧桑所打动,误认为那阴沉的目光后面埋藏着怎样的苦大仇深。其实陈村不过是只读了一年高中便去安徽插队,病退回来又去生产组劳动,算不得与新中国同甘共苦之辈。至于额外的经历,比如失恋,比如自杀,比如离婚,这又都是他自作自受,怪不得社会主义,其实我知道陈村自小受母亲和姐姐们的宠爱,这宠爱延续至今,多少有点将他宠出极坏的脾气,而他周围的朋友也大都对他极好,好到使他从不对自己的坏脾气认错。其实惟一与陈村过不去的是他的骨头,恰恰他又是个最不愿与身体抗争的人,于是有了他受苦受难的理由。见过史铁生的人都会感觉他有一种圣徒般的超越苦难的从容大度,而见过陈村的人大概不会有这种感觉,陈村是个能呻吟出美感的人,因而一向颇受富于同情心的女人们的关照。
再说陈村,发现他的内心并不像他的脸色那么阴沉。他喜欢音乐,喜欢跟朋友胡扯,喜欢睡懒觉,喜欢不讲卫生。他的喜欢音乐和睡懒觉,是由他写文章做过证明的,至于不讲卫生,大概不宜宣传,可是他的牙一年绝不会刷过3次,而这3次一定是他牙病发作上医院之前刷的。一切懒人所具有的不良习惯他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他宁愿躺在床上啃饼干,也不愿起床去拿冰箱里做好的饭菜,这很令人担心他有朝一日会像老故事里那个把饼套在脖子上饿死的懒汉一样地饿死。我猜想这种无懒不偷的行为一定与某种童年情结有关,是他潜意识里不肯放弃的孩童的任性、妄为、不负责任。这种顽童心态使他的生活有了一些明亮和乐观,不那么一片灰暗。今冬陈村爱玩跳棋,所有朋友上门,不论男女老少,一律坐下跳来跳去。这本是陈村买给他女儿的玩具,4元钱,60个彩色玻璃弹子,可是4岁的天天似乎不喜欢动脑筋的玩意。于是陈村用它来引诱大人。跳到兴致盎然时,气氛中便有几分愚人节的滑稽感。陈村原是下围棋的把式,只是家中多年无敌手,只好屈尊改玩跳棋。
陈村太知道不健康的缺憾,生活中倒颇有几分自嘲的勇敢。比如他说在太挤的公交车上,他只能把脑袋架在别人的肩膀之上,虽然屡遭白眼,却是无法躲闪,彼此都无法躲闪。他还设想过,当他的脊椎一天天变弯又一天天僵硬,有朝一日,他会坐着出现在自己的追悼会上。想象一下那种场景,真是可笑多于恐怖。
陈村的自嘲常常令他的朋友们捧腹大笑,这也使坏脾气的他多少可爱了一些,使大家愿意容忍他。
当你熟识陈村之后,你就得当心他的恶作剧。他对恶作剧和对小说同样兴奋,因为他是个爱玩小聪明的人。
一次他突发奇想,以一位曾任要职名声颇大的作家的名义给王安忆寄去一张情意绵绵的明信片。安忆倒是一目了然地看穿陈村的把戏,电话打来,反讥他“将聪明零卖了”。可是安忆的先生对这明信片纳闷半天。不管效果如何,陈村都很得意,其实他并不想坑李章。我知道寄明信片无事生非的恶作剧他绝非仅此一次,而写文章调侃别人更是他的拿手好戏。本人便被他恶毒地丑化过一回,虽是满肚子气恼,倒也不想较真。
陈村是个一向很穷的人,费力地挣钱养活自己,养活女儿,写了十多年、也没有成富翁。存款不过几百,更要命的是就这几个小钱,竟然被他藏到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所以陈村不怕贼。他都找不到,贼还能找到吗?陈村书多,买书是不惜血本的,陈村的书架是顶天立地钉在墙上的,占了整整近10平方的一面墙壁,由于腰腿不好,取书便成了桩高不成低不就的麻烦事,书架落成时,做了个木梯,陈村总是坐在书架对面的沙发上,用高倍望远镜了望群书,遥指某处,手脚灵活的朋友便爬上木梯替他取书。
人说陈村小文章写得勤,不过这与勤奋加天才之说无关。这只跟生活窘迫、编辑催稿有关,还跟他外出不便有关。所谓天才,不过是躺在床上看看天花板而已。有时瞧他一整天一整天躺在床上死样怪气,真恨不得将他晾上竹竿,外面晒晒太阳。可是你还没轮上发作,他便振振有词的宣称,正在构思,正在酝酿,正在打腹稿等等。事实上他不管写小品还是小说,从来不打草稿。这大概也是他小品好于小说,短篇好于长篇的原因之一。
近几年,关心陈村小说创作的人变多,有人称他为“昨日黄花”。陈村大不服气,宣布自己“从来不曾黄花”。不过,相当停滞的生活以及陈村对小说作法的着意苛求,使他小说越写越难以大众化。陈村一味固执地变戏法,创作上不肯重复,题材也好,手法也好,试过一回便得知足,一点告别的概念都没有。评论界也认为陈村善变,没有风格,没有特征,连他的哥们程德培、吴亮都懒得评他。对陈村创作的肯定,常常来自朋友们的电话,告诉他,看到了哪一篇小说,挺好。而对他的批评,总是见诸杂志。陈村有时鬼鬼一笑,找几处茬,反讥几句,有时却要气哼哼地跟人打笔仗。我看陈村实际上对任何一种批评都不太看重,他认为创作者与批评是不相干的,作家与评论家可以坐在一起吃点儿、喝点儿,但不要相互干扰。当然对评论家写小说他还是挺感兴趣,当然也感兴趣于作家写评论。像《有一个王安忆》以及《论陈村》。现在的问题是,假如陈村一味地不肯听信别人,谁给他指出今后的创作道路呢?
说到这儿,你大概可以知道陈村是个什么样的人,当你读着《最后一个残疾人》之类,千万别以为陈村就是哭丧着脸,期期艾艾等待增援;当你第一次登门拜访或和他电话交谈,听到陈村咬字标准的普通话,你也别以为他是个如普通话一般标准的社会名人;假如你是个可爱女子,假如你给他写过读者来信,更别把他回信里的诚恳、关切当作爱情信号,他对人都这样。若是闹到非嫁他不可,那是一定会反目为仇的。要知道陈村家里惟一上锁的抽屉正是锁着一抽屉情书。
陈村这个人,用社会标准衡量,哪一点都称不上模范,只是朋友们还比较喜欢他。这个人,不好,也不坏。(摘自《仰望天空》,陈村、吴斐著,长春出版社1998年2月出版。)